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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楼内,老太监韩福打高了帘子,帘外的人尚未进来,众人先看到一头雾蒙蒙的云鬓,鬓边单插一支凤钗,钗头衔着颗水晶珠子。
侧方占据了一整幅墙面的长窗将阳光投射进来,映在那颗打磨得光滑无瑕的水晶珠上,那水滴状的珠子怯生生、怕颤颤,欲坠未坠,半点不像死物,倒像是酒入愁肠的一滴相思泪。
来的是个女人,而能够不经通报随意进出御书房的女人,元和年间怕是只有一位。
众臣不敢抬首,将就着挪动膝盖朝向门口,眼角觑见一幅遮掩得密密实实、直垂到地的红罗裙,赶紧都磕下头去。
“臣等参见皇后娘娘--”
皇帝大步迈到门边,伸手扶住皇后的手肘,埋怨道:“你怎么来了,早上不是说晕吗,大太阳晒着,当心又犯头疼。”
虽说是埋怨,但皇帝声调柔软,言语里尽是细心呵护之意,半点听不出刚刚大发雷霆的痕迹。
众大臣忍不住相视苦笑,又有点庆幸,希望皇后这么一扰,能将刚才剑拔弩张的形势混过去。
刘廷玑瞥了一眼杨瓒,他也随众向皇后行了礼,此时垂着脸不知在想什么,一屋子冠冕堂皇中间,他那没带帽子的光脑袋看着实在碍眼。
“臣妾谢陛下关心,”
皇后轻笑了一声,她的声音很妙,既有少女的甜脆,又有一丝温柔牵扯的软绵,听在耳里舒服之极,像是盛夏暑天吃到一口冰得恰到好处甜得恰到好处偏偏还绵得恰到好处的瓜瓤。
“臣妾歇了一早上,身子爽利多了,就出来御花园走走。
若不是刚才遇到顺天府尹,臣妾也不敢过来打扰陛下和各位大人。”
“臣等不敢--”
皇后既提到诸人,众大臣只有谦逊地接一句,把腰杆弯得更底,眼风更不敢乱扫。
就算平日里大家伙儿和皇后也挺熟了,但当着皇帝的面,没谁敢多看皇后一眼。
“顺天府尹?”
皇帝兴趣缺缺,但他和内阁诸臣一样,也存着换话题将刚才的争执混过去的心思,当即翻着眼皮想了想,“康景仁那厮进宫来做什么?”
皇后又是娇软清甜地笑了一声,像是粉嫩的桃花瓣落在清潭里打着旋儿,单听这声音,年富力强的楚大人都觉得膝盖有点发软,看来是跪得太久了。
“陛下忘了,康大人元和九年就已经放了外任,现任顺天府尹是解意解大人,他和恒生一样,是承乾二十六年的进士,还是二榜第六名呢。”
这番话说出来,还跪着的众大臣心头滋味复杂,既有些惊佩,又有些惊惶,总脱不了一个惊字。
众人偷偷地互相张望,既惊佩皇后对朝政了如指掌,又惊惶于她比皇帝更了如指掌……以及,身为母仪天下的一国皇后,居然不避嫌疑地称呼大臣的表字……这下不只刘廷玑,楚巨才和汤尚任都转过去看杨瓒,同时在心里嘀咕:难怪杨瓒敢和皇帝强项,他和皇帝这一家子的感情,真是怎么高估都不为过。
杨瓒依然半垂着一张无波无绪的脸,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朕记混了,”
皇帝倒也光棍,或者他根本没把这当回事,随手一挥就让大错小错都随风,接着追问道,“那解意那厮又是进宫来做什么?看来顺天府不够他忙的,还有空来找朕闲嗑牙。”
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比弱不胜衣更弱不胜衣,若说她的笑声足以让男人膝盖发软,这一声叹息出来,楚巨才只觉得心头热血上涌,恨不得冲上去扶危解困、降妖除魔……什么都行,只要能让皇后重新展颜。
“陛下,”
皇帝果然也大是心疼地捏住她一双柔夷,正待要仔细地询问安慰,皇后轻摇螓首,那滴泪状的水晶珠子摇摇欲坠地晃了晃,她软软地道:“陛下,解大人来求见您,是为了京中出大事了。”
她似乎不忍看皇帝的脸色,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挡了潋滟的眸光和眼中的深意。
“就在今儿早上,北狄人派刺客行刺睿王,还……烧了悯忠阁……”
“什么?!”
皇后的声音依然美妙,但已经没有人再会为之分神,她传递的这条消息仿佛高天之上一道张牙舞爪直拖到地的霹雳,撕裂天幕后滚出阵阵响雷,震得宣德楼内所有人都懵了,无分尊卑地齐齐喊出一声。
皇后无声地叹息,缓缓转眸看了眼角落里的韩福,老太监鬼魅般倏然消失,除了皇后,没人发觉厚重的锦帘曾微不可觉地荡了一荡。
午时过半,长窗里透进来的日光还残留着盛夏的酷烈,皇后迎着一天中最刺目的阳光眯了眯眼,她其实还有点头晕,若不是睿王传信进来,她本不该强撑着病体来见皇帝。
她的目光仿佛漫无目的地在室内掠过,经过杨瓒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停了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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