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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偶尔回家一转,老人就要拉着他数落盐早的不是,有时候还满脸是笑,摸出一个在口袋里温了好些天的糍粑,或者两瓣已经干瘪瘪的柚子,偷偷塞给对方,奖赏她的贤孙。
盐午最擅长的是指导和指责,比方说对哥哥的嗷嗷叫大为不满:“她是个老,老小老小,你只能把她当娃崽,跟她生什么气呢?”
盐早理亏的样子,不吭声。
“她要闹的时候,你就让她闹。
她精神足,阳气旺,闹一闹可以释放能量,恢复生理平衡,晚上倒可能会睡得安。”
他是个有知识的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不大容易懂。
盐早还是不吭声。
“我晓得她磨人。
没有办法。
再吵事,再磨人,也没有办法,她总是个人吧?就算是条狗,也不能随便把她杀了吧?你怎么打得下手?”
他是指盐早前不久狠狠抽打祖娘的手——当时那只手捡起鸡屎往她自己的嘴里塞。
盐早事后也不明白,他当时为何那样暴躁,手为何那么重,居然两下就把老人的手打肿了,几天后还白翻翻地脱了一层皮。
人们说,盐早与农药交道太多,一身是毒,打在什么人的身上,都要烧脱对方一层皮的。
“她的被子要洗了,有股尿臊气。
听见没有?”
读书人说完就走了。
他每次回来都是这样,吃一顿饭,抹抹嘴,作出一些安排就走了。
当然,他尽可能留下一点钱。
他有钱。
我不能说,盐午的训斥和钱不是一种仁厚,即便是一种局外和事后的反应,仁厚还是仁厚。
但这种仁厚的前提恰恰是因为他以前很少住在家里,很少受到祖娘的折磨。
我也不能说,盐早的动武不是一种冷漠,即便是面对一种不可理喻的自虐者,冷漠还是冷漠。
这种冷漠来自他任何办法统统失效以后的绝望,来自他失败的爱。
在这里,爱和恨换了个位置,就像底片在成像过程中黑滤下了白,而白滤下了黑。
在马桥的这个老蛊婆面前,人的仁厚滤下了冷漠,而人的冷漠滤下了仁厚。
马桥人有一个特殊的词:“冤头”
。
这个词有点像“怨”
,包含了爱与恨两种含义。
冤头常常处在这样一种处境:对方已经毫无可爱之处,因此惯性的爱不再是情感,只是一种理智的坚守和苦熬。
人们可以想象,一种爱耗尽之后,烧光之后,榨干之后,被对方挥霍和践踏得一干二净之后,只剩下爱的残骸和渣滓,充满着苦涩,充满着日复一日的折磨。
这就是“冤”
。
爱者可以有回报,在付出爱以后,至少可以给自己留下了某种动人的回忆。
而冤者没有任何回报,什么也留不下,一直到自己一无所有和全部输光的地步,包括一步步输掉了爱的全部含义和全部特征。
到了这个时候,在道德舆论面前,冤者也输掉了问心无愧的权利。
盐早就是他祖娘的冤头。
祖娘后来终于死了。
下葬的时候,盐午赶回来哭得最为伤心,跪在棺木前,别人拉也拉不起来。
从他晶莹的泪光里,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悲痛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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