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碘酊▲
中国人对工业制品多用俗称。
我出生在城市,自以为足够新派,一直到下乡前,却只知道有碘酒而不知道有碘酊。
就像我习惯于把红汞叫做“红药水”
,把甲紫溶液叫做“紫药水”
,把蓄电池叫做“电药”
,把安培表叫做“火表”
,把搪瓷杯叫做“洋瓷缸”
,把空袭警报叫做“拉喂子”
,把口哨叫做“叫嘴子”
。
我到了马桥之后,常常更正乡下人一些更土气的称名。
比方说,城里的广场就是广场,不是什么“地坪”
,更不可叫“晒坪”
。
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的男女老幼都使用一个极为正规的学名:碘酊。
他们反而不知道什么是碘酒,很奇怪我用这种古怪的字眼。
即使是一个目昏耳聩的老太婆,也比我说得更有学院味。
他们用马桥腔说到碘酊的时候,像无意间说出了一个秘密暗号,他们平时深藏不露的暗号,只是到必要的时候才说出来,与遥远的现代科学接头。
我打听这个词的来历。
我的猜想一个个落空。
这里从没有来过外国传教士(洋人是可能开医院和用药品学名的),也没有来过大规模的军队(新军是可能负伤也可能用药品新名的),教师们也大多曾经就读于县城,更远的也只是去过岳阳或长沙,不可能带回来比那里的用语更现代的东西。
最后,我才知道这个词语与一个神秘的人有关。
下村的老村长罗伯,吧嗒着竹烟管说,一个叫希大杆子的人,在这里最早使用碘酊。
嗯
当时听说边境紧张,公社部署各个村寨都要挖防空洞,也叫挖战备洞。
据说苏联要从北边打过来了,美国要从南边打过来了,台湾要从东边打过来了,所有的战备洞要在腊月以前挖好。
还说一个很大很大的炸弹已经在苏联发射了,再过一两天就要落到我们这里——要是中国飞机不能把它打下来的话。
队上只好安排三班倒,日夜不停地干,一定要抢在世界大战之前完成任务。
一般来说,每一班搭配两男一女,男的管挖土和挑土,女的力气小一些,专管上土。
房英就是在这个时候,提着锯短了木柄的锄头,跟着我和复查进了洞。
战备洞很小,宽度仅仅可以容两人交错过身。
越往里挖,光线就越暗,很快就需要点油灯了。
为了省油,油灯也只能点上小小的一盏,照亮下镐处昏黄的一小团,其余就是无边的黑暗。
你必须凭声音和气味判断周围的一切,比如挑土的搭档是否转回来了,是否放下箢箕等着了,是否带来了茶水或者吃的东西。
当然,在这样一个极小的空间里,除了灯烟的气味以外,人们也很容易吸入人体的气味,比如一个女子身上汗的味道,头发的味道,口液的味道,还有一些男人不大明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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